相忘于江湖

一
　　日子是有美丑之分的。走遠(yuǎn)了的日子比眼前的日子總要美一些。
二十多年前的月亮，慵懶地，斜斜地掛在樹梢，說不出的清麗和俏媚。少年的我在月下乘涼，看瓦楞上的狗尾巴草，它們在微風(fēng)中低眉順眼，飄裊可愛。
院墻下一簇簇草莖，纖細(xì)文弱，似剛卸下彩妝的青衣，在月下泛著青釉般細(xì)膩的光。夜深沉，露水上來了，我跳下納涼的竹床，想去摸一摸草莖上的露珠，手剛伸出去，就被外婆的蒲扇打了回來。
狗叫聲，蛙鳴聲，蟋蟀的爭斗聲，交替在耳畔盤旋。外婆的沉冗故事經(jīng)常被打斷，因為我總是等不到一個鏗鏘的結(jié)尾。棕櫚樹葉做成的大蒲扇，一上一下地?fù)u來晃去，幽香纏綿，如歌如訴。
月光照亮了村莊。村莊在月光下忘記了時間，敞開了心扉，不再拘束和吝嗇，讓每個角落都裝滿了善良和溫情。
蒼?；厥?，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這些年，還沒怎么由著性子讓自己痛痛快快地笑幾回哭幾回，日子就像指間的細(xì)沙，已經(jīng)漏下去了一半。人存活于世，嬉笑怒罵，離合悲歡，每個人都有一個江湖。話是越說越透了，書是越讀越厚了，江鳥飛歌，綠柳如煙，人間儷句，該懂的似乎都懂了?？墒切膮s還停在某個地方，始終回不來。
我在父母長輩面前一向唯唯諾諾，和丈夫賭氣從不超過一天，對孩子盡量溫柔，少有呵斥。可我卻常覺得空落。和親人相守，過平淡日子，不經(jīng)意間總會流露出一絲惶然不安。誰都無法擺脫日常的束縛。常勸慰自己，不要被虛榮蠱惑。我知道自己的這顆心，它從來就沒有奔放不羈過。
寧靜。洗練。輕盈。我把自己的江湖想象成一幅水墨畫，素色的底子，勾勒出淺淺的綠。濃妝艷抹、劍拔弩張都不是我喜歡的。我的江湖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月夜，有那爿虛掩的門扉，有外婆身上的煙火氣息。

二
　　總是想起一些舊事。看到河，就會想起外婆家門前的那條河。我是在那條河邊長大的，河就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讓往事如昨。河邊有些什么樹，哪里的水草茂盛，哪幾處的青石板寬闊溜圓，我都一清二楚。
我還喜歡河的對岸。河對岸是黛青色的山，山下是一排排吊腳樓。夕陽下，舟子緩行，河面泛著粼粼白光。微雨中，霧氣浩渺，女子的歌聲會從吊腳樓里飄出來。
河與外婆家如此之近，儼然是外婆家的親戚。他們之間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東西。河的脾氣秉性，風(fēng)平浪靜時的灑脫美麗，河床干枯時的凝滯落寞，外婆是知曉的。外婆家雞鴨狗的撒歡聲，野菊花、花椒樹的裊裊清香，河也是爛熟于心。
有一年漲大水，山洪咆哮奔襲，河水泛紅，河面上漂浮著越來越多的牛和豬的尸體，河街上一片大亂。外婆的街坊四鄰慌慌張張地把牲畜和家什轉(zhuǎn)移到后山?？粗铀?，我們臉上都露出了倉惶之色，小姨是個急性子，跺著腳要外婆搬。外婆卻并不急，她只是蹲在河邊，不動聲色，偶爾把手伸到河水里，捋一捋河面上漂浮的雜草和樹葉。我想他們是對過話交過心的。后來，河水竟慢慢退去了。
門前的一株棗樹，正長得枝繁葉茂，被洪水一沖，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外公和外婆帶著我們給棗樹洗澡，清水嚯嚯淋下來，綠色的樹葉一寸寸露出了晶瑩。棗樹慢慢緩過來了。
外公個子高高的，心里不裝事，一天到晚微張著缺牙的嘴嘿嘿地笑?？诓挪⒉缓?，卻喜歡給我們說故事。什么趙子龍單騎救主，義薄云天。諸葛亮羽扇輕搖，江山變色；周公瑾潯陽點將，英氣勃發(fā)。小姨喜歡《紅樓夢》，纏著他講林黛玉，外公吱吱唔唔不作聲。他滿腦子崇尚的都是英雄俠士，看不起兒女情長?？晌蓍芟碌难嘧痈C是他用細(xì)草和泥壘成的。秋風(fēng)低徊時，秋雨也纏綿。燕子呢喃，他在檐下低語。
外婆和外公在河邊住了很多年。那株棗樹一直陪伴著他們。風(fēng)和日麗，河水蕩漾。外公用竹竿打棗，我和小姨站在樹下接。外婆從河邊洗衣回來，笑瞇瞇地望著我們。棗大且甜，日子多么芳馨，那是外婆的盛世。
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女兒，苗條白凈，喜歡穿漂亮衣裳。各種顏色中，她尤喜月白和粉紅。她看上一個從外地來河街混江湖的木匠，這個男人長得倒是英俊，但他的體內(nèi)有一種深刻的惰性，這種惰性帶給他一生的貧窮和潦倒。有類男人的面孔，專門為女人而生，卻是女人的地獄。愛情是沒有道理的說來就來。小姨這么好的女子嫁給這樣的二百五，我們心里都難受。小姨為柴米油鹽犯愁，抿著嘴唇忍受旁人的輕侮。殊不知，更大的災(zāi)難在后面。那一年，活潑潑的小姨突然疾病纏身，三十剛出頭，就倒在外婆的懷里念念不舍地走了。再后來，外公也走了。
河街有一座戲臺，外公常帶著我和小姨去聽?wèi)?。長空烈日，人頭攢動，臺上臺下，都曾經(jīng)繁華旖旎過。小姨走后，我一個人去看戲，竟聽不清臺上的唱詞，心里只有人去樓空的悲寂。戲臺斑駁荒蕪，臺下青草蔓延，野花星星點點。明明記得他們不唱越劇，耳邊卻總回旋著寶玉哭黛玉的那段：林妹妹啊，自從居住大觀園，幾年來你是新愁舊結(jié)解不開，落花滿地撒春老，落雨憔悴你獨成眠，你怕那人世上風(fēng)刀和霜劍，到如今它果然逼你喪九泉……
野花恣意，夜涼如水。我們生來孤單，無數(shù)的往事和無限的時間將因破碎而成片段。瞑暗。顫栗。悲酸。生命本是厚重的，時間是脆弱的。
外婆拄著拐杖，常常一個人去河邊。老眼昏花看不清水的顏色了，只能聽聽河流的聲音。它流淌著她的滿腹心事，它暗藏著她千回百轉(zhuǎn)的柔情。
山是黛青色的，水是碧透的，船在憂傷地前行。
關(guān)于河的往事，我能寫的，只是我的記憶和印象。

三
　　每天都在奔忙中。上班。年邁的父母。青春期的孩子。等待裝修的房子。潰不成軍的股票。如此的瑣細(xì)繁雜，足以令人焦頭爛額。有時真想斯文掃地，發(fā)一場驚天動地的脾氣。甩手，跺腳，叫囂。嘴還沒張開，一轉(zhuǎn)身卻進(jìn)了廚房。饑腸轆轆的丈夫、孩子正眼巴巴地望著你。心思就像發(fā)酵的面，醺醺然，甜里面泛著酸。男人害怕與渺小的事物糾纏，冠冕堂皇地抗拒著時間的浸淫濡染。女人何嘗不是如此。
我是愈發(fā)看出了自己的老態(tài)。清晨，鏡子里的面容尚可，疲態(tài)還沒出來，頭發(fā)直直地垂在臉的兩邊，就像一條河的左岸和右岸。雖沒有活色生香的水靈，清秀倒還是有幾分。不過千萬別得意，世間所有的美都是鬼魅般易逝的。女人永遠(yuǎn)不要在自己的容顏面前失去分寸。
黃昏，路人急匆匆穿街而行，我站在窗邊看晚霞。有一種美，天生就是凌厲奪人的，我以為，從晚霞身上就能找到這種氣質(zhì)。果然，才只看幾眼，就捕捉到了一些艷麗的感覺。晚霞就像淘氣的女孩子，錦衣玉食，膽子大，夠靈氣，將斑斑斕斕的色彩不甘寂寞地綴滿半壁長空。我的心活泛起來。奔到鏡子前，卻一下子陷進(jìn)了更加紛繁蕪雜的情緒里。因為我在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張疲乏的毫無靈氣的臉。
我也會像外婆一樣老去。無論我多么想從庸庸碌碌中抽身出來，終究是做不到?jīng)Q絕。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發(fā)呆。其實不是發(fā)呆。我只是想回到少年的河邊，打著小小的赤腳，放下肉身，讓靈魂輕輕松松地在水上漂。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月亮，天空瓦藍(lán)，狗尾巴草的氣味依然熟悉，可是我卻變得遲遲疑疑。
我甘心情愿作繭自縛。在油鹽醬醋姜蔥蒜的氤氳里花容失色。為父母的健康揪心，為房貸奔勞，為孩子到底是讀文科還是讀理科糾結(jié)。女人往往在一些瑣碎細(xì)小的事情中逐漸老去。我并不畏懼變老，我的心之所以掙扎，是因為把生看得太重。
關(guān)于生死，有兩個和尚討論過。一個說：生則一哭，死則一笑。另一個更加豁達(dá)：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真通透。誰說不是呢，當(dāng)喧嘩褪盡，軀體被天地吸納，人就是一條干凈的土蟲。
想起一個我喜歡的女人，林徽因。她因才華和美貌被世人稱為傳奇女子。不過真正走進(jìn)我內(nèi)心的，是她的端莊慈愛，她身上溫暖人心的光輝。她在人生的每一個角色都堪稱完美。同為女人，我太了解她了。她的才華和境界。她的累。張愛玲也是我喜歡的，但她偏執(zhí)、陰冷，對愛情、生活都有一種決絕，她還是活在小說里好。
張清平評價林徽因：她的生命中有病痛，但沒有陰暗；有貧困，但沒有卑微；有悲愴，但沒有鄙俗?？吹竭@幾句話，我的眼睛總有一些濕潤。我想起了外婆。也想起了小姨。好久沒有看到外婆了，我甚至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和她溫存。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疼愛，或許是一種拯救。但無論如何，我，母親，舅舅，我們都拯救不了外婆內(nèi)心的孤獨。外婆已不能摩挲我的臉，或者親吻我的腦門。當(dāng)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各種各樣的疑惑，我只能自己尋找答案。
窈窕江湖。我應(yīng)該尋求一種大靜。讓心境空靈。不要指望物界的沉寂，物界永遠(yuǎn)不會沉寂。而是在百忙中，在塵世喧嚷中，從細(xì)節(jié)的枝枝蔓蔓里走出來，學(xué)會放手，學(xué)會轉(zhuǎn)身，輕盈靈動，以退為進(jìn)。
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里說：只要愛人的面孔仍銘刻于心，世界就還是你的家。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贊同。外婆經(jīng)常一個人枯坐在房間里發(fā)呆，她不再靈敏能干，歲月的風(fēng)霜磨掉了她端麗的姿容，她的思維常處于迷糊狀態(tài)。外公的面孔應(yīng)該是不記得了。小姨喝了孟婆湯。外婆的家到底在哪里呢。她的靈魂應(yīng)該安放在何處呢。誰還會記得大家一起歡歡喜喜給棗樹洗澡這樣的小事呢。
我就想，什么時候帶上我的外婆，再回到那河邊，那月光下，覓一處風(fēng)光嫵媚的樓閣，備一盅清茶，或一壺薄酒，閑閑地喝，淺淺地飲。河水在腳下靜靜地流，驪歌輕輕地飄，絲絲細(xì)雨飛進(jìn)來，或許會濕潤我們的頭發(fā)，可我們并不急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