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紅色路上的女人

一條條橘色的路縱橫交錯在血色里，有轉折，有停頓，有拐角，有無限延伸的通道，右下角最短促的撇捺相對，像兩滴堅硬的淚，狠狠地砸出一個家族在紅色道路上奔跑的姿勢和勁道?！@是我捧著龔愛民長篇小說《尋親》時的第一感受，紅的封底，黃的“尋親”字樣，這樣的色調，影射著一個家族流離失所的苦難，卻又不乏溫暖和希望。
小說主題嚴肅，結構明晰，材料剪輯精當，懸念叢生，細節(jié)感人，語言干凈老道，有著濃郁的地域特色。小說中的“我”，和平年代也在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過，因為理解和懂得，“我”便成了家族故事的講敘者。在70多年的歷史時空里，講敘，穿插，回憶，無數(shù)事件無數(shù)人物珠連出無數(shù)傳奇。在當今缺少英雄的年代，能在這樣一本小說里找到英雄的精神觀照我們的靈魂，是為幸；能在這樣一本小說里感受母性的堅強和隱忍、大愛和大度，是大幸。
殷成福是小說中侯氏家族富有凝聚力的人物。一開始，她和家人走的是叫化路，走著走著，他們走成了紅軍戰(zhàn)士。戰(zhàn)爭是殘酷的。她改變不了一個國家的命運，也阻止不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腳步，她只能用母性的眸光將他們深深地咬進生命里去。一家九口人在漫漫征途犧牲或失散，犧牲了的，她用一個女人最柔軟的胸懷埋葬他們，失散了的，她又用堅韌的意志一個一個地召喚回來。
長征途中，一家人離散后，殷成福最先找到的是大兒子侯清芝和二兒子侯清平。當?shù)弥煞蚝推渌H人都不知下落時，她做出了一個最大膽最讓人震驚也從此決定了家族命運的抉擇，讓大兒子留在部隊，帶二兒子回家鄉(xiāng)。她的請求得到了賀龍師長的同意，并指派二兒子護送她回鄉(xiāng)。他們歷經(jīng)磨難回到故土，卻因紅軍身份進不得家門，他們只好逃到石門縣，并隱姓埋名做起長工。1949年，戰(zhàn)爭結束，全國解放，殷成福終于和二兒子回到家鄉(xiāng)大庸。她企盼著親人們歸來。次年，她等回了大兒子侯清芝。兒子剛回到家，做母親的執(zhí)意給他洗了個澡。在老宅殘垣斷墻的遮掩下，她洗掉了兒子的一身疲憊，洗掉他從多年征戰(zhàn)中帶來的殺氣、孽性和晦氣，從此兒子就真遂了她的愿，守在她身邊，并為候家生兒育女。洗澡時，兒子在槍林彈雨中洗煉出來的鐵骨鋼身擺在她的面前，她一記一記數(shù)著兒子身上的累累傷痕，想象著兒子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的情景，母親的心啊，有多柔軟又有多疼痛！她叫一聲兒啊，便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多年以后，殷成福以同樣的方式給養(yǎng)子何樹林洗了一個澡，這個兒子身上跟親生兒子的身上一樣，有著無數(shù)的傷疤、創(chuàng)痛。清水洗塵，用清水和母愛洗的澡能不溫暖清爽？能不留住做兒子的心？這兩個兒子不是親生兄弟，但無論在戰(zhàn)場上還是在后來的生活當中，他們都是肝膽相照、患難與共的兄弟。
殷成福還等回了小兒子候宗元，死后她又等來了孫子侯德明。年老的時候，她是個兒孫滿堂的人了，然而苦難的童年，貧窮的過去，長征中親人的生離死別，獨自穿越茫茫草地和逃脫馬匪軍魔掌而留給她終身的孤獨恐懼，從陜北千里迢迢的回鄉(xiāng)路，改名換姓后的長工生活……它們依然頑固地占據(jù)在她的記憶庫中，怎么抹也抹不去啊！——對于國家來說，那是一段已經(jīng)遠去但永遠無法忘記的歷史，對于她來說，是一段同樣遠去但永遠不會忘記的人生。它們彼此鑲嵌，彼此觀照，個人的苦難彰顯出國家的苦難。最終她對戰(zhàn)爭有了深刻的體悟，她說：“活了一輩子，我算是看透了，共產(chǎn)黨鬧革命、打江山，也還是為了把日子過好，為了人人都有個家。個人呢是小家，大伙呢，就是大家，是國家，國家也是家啊?！?BR>活著的親人們尋尋覓覓。殷成福始終是侯家老屋場上的一棵老樹，她在這里等候兒孫們歸來，她知道他們會感應到她的召喚。經(jīng)歷了人生深重的離痛和等待，對苦難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包容和豁達。她的孫子侯德永愛上何樹林的養(yǎng)女朱丹紅，而當朱丹紅的母親找來時，她“橫加干涉”鼓動朱丹紅跟隨母親回去，因為只有她最能體會失子之痛，她這樣做哪怕從此背上孫子的怨恨。這樣一個心存大愛的女人，一路走來，除了表現(xiàn)出超越愛情的母愛，難道她自己就沒有兒女情長過嗎？
終點回到起點。1992年，97歲的殷成福壽終前講述了她的愛情。殷成福從小喪父，母親將她賣給別人做童養(yǎng)媳，她受盡了婆家的虐待。17歲那年，婆家來了個做活的木匠。木匠見她可憐，冬天時給她送了一雙布鞋，她以為這就是愛情了。為了逃脫苦難，她開始打愛情的主意，她也終于鼓動木匠帶著她逃掉了。逃跑的路上，他們一邊享受愛情的歡愉，一邊過起自己作主的日子。忽然有一天，窮人的隊伍紅軍來到她的家鄉(xiāng)，她跟隨家人走進紅軍隊伍。在長長的紅色道路上，她走丟了丈夫，走丟了女兒，走散了兒子，她繼續(xù)朝前走，走到歲月深處……她邊走邊唱，唱著一個心存大愛的母親帶領兒女們對抗苦難命運的有始無終的紅色歌謠……
她唱著的那首歌謠，是千千萬萬普通民眾不可抹去的血紅歷史！
也是一個民族爭取自由解放追求和平幸福的精神磨難史！
（作者系常德人，現(xiàn)居張家界市武陵源，2010年獲第八屆丁玲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