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時的那個春天

我恨春天。
我對春天的恨是從五歲開始的。五歲前，我還在母親的懷里撒嬌，不知羞恥地往母親懷里鉆，扯開母親的對襟衣，抱住母親二個癟了的乳頭，拼命地吸奶。母親的乳汁是甜還是酸，我現(xiàn)在已記不清味道了，我只記得至今健在的八十六歲老母親說我吃她的奶吃到了五歲。母親說起這件事，臉上洋溢著自豪和滿足，仿佛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xì)w功于她讓我吃了五歲的奶?！澳趟褪丘B(yǎng)人呵”，這是母親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我對母親始終懷有一種負(fù)罪感，這種負(fù)罪感是我吃了她五歲的奶，竟然記不清味道了，我是不是一個忘本的人。我怕。我深深懂得一個人如果忘了本，忘了父母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這個人活在世上就沒有了價值。
五歲一過，我突然對母親的奶不感興趣。我的興趣全部轉(zhuǎn)移到了上學(xué)上面。每天，看到三五一伙，二四一群的同齡人背著小書包，戴著紅領(lǐng)巾，唱著歡快的歌上學(xué)去了，得意洋洋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學(xué)校拋棄的孩子。我纏著父母親要上學(xué)。
父親說，你才滿五歲，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我不干，躺在地上打滾，滾出一身的泥。父親纏得沒有辦法：“你是不是真的想讀書？”。我說：“是的”。父親說：“好，你想讀書，就說明你長大了。今年秋天一開學(xué)，我和你娘就送你上學(xué)。明天，你就要做事”。我點頭說：“好”。我沒有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好”，會給我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人活著，不要輕易地承諾，承諾就要付出。
于是，我對春天的恨開始了。五歲前，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瘋玩，自由自在地跟著父母親和哥哥姐姐身后混日子，他們做農(nóng)活，我不用，可以在旁邊玩。春天來了，我可以在田野里追逐樹枝上棲息的小鳥，捉油菜花上相互玩耍的蝴蝶。可自從我想讀書，父母親對我變了一個臉。
春天，是一個舒服的季節(jié)，沒有冬天的寒冷，沒有夏天的炎熱，沒有秋天的蚊蟲瘋狂叮咬，正是睡懶覺的時候。五歲前，我可以一覺睡到父母親到田地里做農(nóng)活回家吃飯。父母親回到家，會抱起床上睡覺的我，輕輕地揉我的臉蛋，用手搔我的癢。我在歡笑中醒來，在母親的呵護中穿衣洗臉。我沒有想到讀書，會讓我的舒服生活一去不復(fù)返。讀書，在父母親的眼里，就是孩子長大了。長大的孩子，就要在家里做農(nóng)活了。讀書的孩子，就是家里的一個小勞動力，我也一樣。五歲前，我早已在父母親和哥哥姐姐的跟屁蟲中，學(xué)會打柴、煮飯、燒火、割草、扯豬草、守牛、放羊，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吃上六歲的飯，我開始做農(nóng)活了。那時，生活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富裕，煮飯，要拌許多雜糧。一升米，要拌上半桶洋芋或蘿卜米，洋芋果要刮皮，不刮皮，就不好吃。洋芋要在煮飯前刮皮。早飯，晚飯，我常常要早早地起床刮洋芋皮，不提前刮，就煮不熟飯。煮早飯，我常常被父母親喊起床，天還沒亮，我的睡意正濃，父母親的親切面孔不見了。在他們的眼里，我不再是人見人愛的親親寶貝，我是家里的一個勞動力，要擔(dān)起家庭的重?fù)?dān)了。我想偷懶，得到的是嚴(yán)厲的喝斥和熱辣辣的巴掌。一次，我起早床刮洋芋皮，刮著刮著，我竟睡著了，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洋芋只刮一少半，沒有辦法，我靈機一動，把刮好的洋芋遮住沒刮的洋芋，我以為父母親和哥哥姐姐就不知道了。我沒有想到，煮飯時，哥哥姐姐倒洋芋果時，發(fā)現(xiàn)上面是刮皮的，下面是沒刮皮的，曉得我偷懶，就把事告訴了父母親。父母親回家吃飯，把我狠狠打了一頓，這是我出生第一次挨打。那巴掌打在屁股上火辣辣痛，我知道一個孩子活下來，不僅有鮮花和表揚，也有嚴(yán)厲和責(zé)任，鮮花和表揚是自己爭取的，嚴(yán)厲和責(zé)任是自己承擔(dān)的。第一次挨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做事要踏踏實實，認(rèn)認(rèn)真真，來不得半點虛假。騙人，終有被揭穿的時候。
我恨春天。我恨春天讓我想讀書。我恨春天讓我想上學(xué)。我想回到五歲前的生活，無憂無慮，一天只曉得瘋，可我知道一個男兒說過的話，是不應(yīng)該反悔的，反悔會讓人看不起。我決心堅持下去。我知道，堅持下去，讀書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近，為了讀書，為了更加好玩的生活，我拼了。
在春天里勞動，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一個聰明有心機的孩子，干什么事，都要從中間自找樂趣，收獲快樂的心情。煮早飯，我早早起床，刮好洋芋，我在煮早飯時，會從我刮的洋芋中，提前吃一個煮熟的洋芋。打柴，我會看哪里有采摘的菌子，哪里有成熟的果子。當(dāng)父母親喝上我采摘的菌子湯，吃上香甜的野果子，那份與家人品嘗香噴噴的菌子湯和野果子的幸福感受讓人幾天快樂不已。我發(fā)現(xiàn)勤勞比偷懶更好玩，偷懶躺在床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可還要裝。人越裝越?jīng)]有勁，可一勞動就不同了。在山上，你呼吸的空氣是甜的，你見到的陽光是美的，你采的鮮花是香的，你聽到的聲音是贊美的。五歲前，我是一個矮個子，老是長不高。我始終弄不清為什么。可我五歲后，個子不停地往上長，我明白了原因。我在春天里勞動，在春天里活動筋骨，每天要使力氣，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回回柴禾，一背背豬草，一捆捆牛草，要通過我的雙肩背回來，要通過我的雙腿運回家。汗水灑在春天的路上，小草吃了我有鹽的汗水，更綠了?；▋汉攘宋矣宣}的汗水，更鮮了。我用我的鹽汗水裝扮了春天。春天是個講感情的人，他悄悄給我的身子使了法術(shù)，給了魔力，讓我的個子一個勁兒地朝天長。我不再是人們眼中的矮東瓜，不再是大人身后的跟屁蟲。我變了，我變成了一個勤勞的農(nóng)家好孩子。五歲前，我摔倒了，碰得頭破血流，會嚇得哇哇大哭，小狗見了，跑過來欺負(fù)我，要咬我，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好怕，我覺得我是世上最無用的人。五歲后，我摔倒了，身上摔得鼻青臉腫，疼痛難忍，我會忍著不哭。我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摔倒?？?，只會讓人覺得沒用，我是一個真正的小男子漢。小狗見了，也想跑過來欺負(fù)我，對不起，我會大怒。我本來受傷了，小狗欺負(fù)我，那不是明明欺負(fù)人嗎，我會從地上撿起石頭，拿起棍棒，追得小狗滿山跑，春天讓我長大了。
我深深地感謝五歲的那個春天，讓我想起了讀書，讓我告別了在母親懷里蹭奶吃的童年。五歲前，我覺得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是母親的奶。五歲后，我覺得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不僅有母親的奶，還有茶樹上的茶包，刺槐樹上的刺泡兒，山坡上長出的地米菜，田坎邊長出的陽雀兒菌。
春天來了，我的家鄉(xiāng)會飛來一種陽雀兒的鳥，在夜晚發(fā)出悠長悠長的聲音，喊“幺——兒，幺——兒”。一聽到這聲音，我沒來由地怕，沒來由地恐懼。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我問母親，母親說：“兒呵，別怕，那是陽雀催春的聲音。這種鳥一叫，天氣就暖了，田地的身子就軟了，水溫也升高了。我們就要在春天播種了。”母親一說，我恐懼的心里一下沒有了，心想，一只鳥有什么可怕的。我好奇地問母親：“娘，我們村的孩子喝娘的奶只一兩歲就戒了奶。你怎么讓我喝了五年。”娘笑了：“兒呵，我為啥讓你喝到五歲，因為你是我兒腸子里的最后一節(jié)劑帶，生下你，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我搖搖頭。娘說：“兒呵，娘疼的是斷腸兒?！蔽业臏I一下涌了出來，一種肉貼肉的親情讓我感動，我突然有了一種羊羔跪乳的沖動，我要好好聽大人的話，好好讀書，好好長大，好好地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孝順天下最偉大的父母親。母親看著我眼眶禽滿淚，輕輕抱著我，向我說起了“陽雀鳥”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家鄉(xiāng)有這么一個可憐的家庭，婆婆、媳婦、孫子。丈夫死得早，臨死前要媳婦好好孝順母親。媳婦很聽丈夫的話，十分孝順婆婆，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想方設(shè)法給婆婆吃。一個春天，婆婆想喝魚湯，媳婦就織網(wǎng)打魚?？蓪O子沒讓娘知道，悄悄一個人下河捉魚溺水死了。媳婦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就四處尋找，喊幺兒，幺兒，喊得嗓子流血不止而死亡，最后化為一只鳥。玉皇大帝知道，把婆婆、媳婦、孫子接上了天，當(dāng)起了神仙，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娘的故事讓我感動，為那位母親感動，也為那位孝順的孫子感動，也為那家人有一個好的歸宿而感動。母親在我的心田播種了一份美的念想……
五歲的那個春天，我長大了。我為什么長大了，因為那個春天，我想讀書了。雖然我沒有讀一天書，識一個字，可書散發(fā)出智慧的清香，開啟我的心智，打開我的智慧之門，一道文明的大門向我打開……
我聞到了春天的香味，一路走來，書卷為徑，遍地是鮮花的清香，青草的清香，生命的清香，文明的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