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留時的愛

怎么?又醒過來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祥睜開浮腫的眼睛，恍若隔世。剛才不是與老伴菊香還行走在被綠色鋪天蓋地包裹著的峪谷中嗎?柔軟的野草野花噴溢著陣陣芬香，燦爛的山野間處處勃發(fā)出最原始的活潑與生氣，變幻著各種色彩的山花自動地結(jié)成美麗的花環(huán)。劉祥與老伴躺在花環(huán)上相互注視，開心地笑著，花環(huán)隨著淙淙的流水像竹筏一樣飄蕩起來，漂出峪谷，漂到大河，漂向遠方……
七十有六的劉祥已是肺癌晚期，近十天來靠輸送葡萄糖維持生命……三天前突然精神煥發(fā)，灰色的臉上有了一層紅暈，除了同兒女有說有笑外，還埋怨床頭的老伴笨手笨腳的，要她走開些。兒女們勸劉祥：“爸爸，您別這樣，媽媽不辭勞苦精心照料您，連背都忙駝起了……”
“唉!你們不知道啊，我死后你媽媽怎么辦喲，我是要你媽媽記恨我，別再念及我……”兒女們依然不理解。醫(yī)生說，這是回光返照，囑咐趕緊準備老人的后事。
真如醫(yī)生所言，從昨天開始，劉祥就一直深陷昏迷狀態(tài)。兒女們看著將至生命盡頭的老父親，一個個面容悲凄，淚如泉涌。此時的劉祥嘴里只能發(fā)出“哦、哦”的輕弱聲音，兩眼環(huán)顧四周，在尋找什么?還是企盼著什么?
五十二年前，劉祥與老伴菊香結(jié)婚。雖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但在結(jié)婚前沒有交談過幾次。當時，公司的黨支部書記見劉祥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便對劉祥說：“給你介紹個對象，叫菊香，家庭出身好，根正苗紅的，你們很般配。”戀愛是從結(jié)婚前一天一同看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開始的。
劉祥是高中畢業(yè)生，識文斷字，寫得一手好文章，算盤打得溜溜轉(zhuǎn)，又是公司的文書，很有發(fā)展前途。而菊香只念過四年小學，除了在公司干些使力氣不動腦筋的笨活外，只知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是個地道的家庭婦女。
婚后，劉祥才感覺到夫妻性格差異太大。自己做事慢條斯理、四平八穩(wěn)，下班后就捧著一本書閱讀，一兩天不說一句話，而菊香風風火火、潑辣爽快，說話如竹筒倒豆子，屬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種人。強烈的性格反差，加之相互溝通交流甚少，天長日久便磕磕絆絆，齟齬不斷。尤其是兒子出生后經(jīng)常因為類似衣服洗得不干凈，尿布上還有屎點子，炒的白菜沒有放鹽等問題吵鬧……不過，吵鬧歸吵鬧，但是，夫妻間從不動手。后來，兒女們長大成人，小鳥一樣從身邊飛走。吵鬧一輩子的老冤家，依然如影相伴，雖然也偶爾拌幾句嘴，但隨著“老頭子，該吃飯了”，“老婆子，把我的羊毛圍巾尋來”的溫馨語氣，吵鬧的氣氛傾刻化為烏有。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劉祥到遠離縣城百多公里的邊遠山村當農(nóng)村工作隊員，白天同社員們一起開荒、挑糞、使牛打耙，晚上還要開會讀文件、學毛選。菊香想到劉祥有胃病，不僅餓著后就胃痛，而且一吃包谷米飯會出現(xiàn)胃痙攣。于是，用自己一個月的糧票和半個月的工資，從糕點廠換來一大包發(fā)餅，翻山越嶺地送到劉祥手里，還叮囑好好收藏，感到餓的時候就吃一塊，記住，邊吃發(fā)餅邊喝開水。
四年前的秋天，劉祥因患冠心病住院，兒女們忙于工作，只能下班后看望一下，也是菊香床前床后耐心地服侍照料，端屎倒尿、熬粥煲湯、喂水喂藥。最令劉祥感動的是，有兩天沒解大便，肚子鼓脹鼓脹的，射噴“開塞露”也不頂用，菊香不嫌臟，彎下身子用手一點一點地摳……等劉祥病愈出院，菊香因操勞過度，人竟然瘦了一圈。攙扶走出醫(yī)院大門時，菊香還對劉祥笑著說：“你病好了，我也減肥了，不是說千金難賣老來瘦嘛，我是不是好看些了?！?BR>是啊!滿堂兒孫，不如相伴老妻。近些年，劉祥把老伴的聲聲嘮叨，乃至高聲喧嘩視為美妙的音樂，一時半會兒沒有這音樂奏響就有些寂莫。當以這種心態(tài)對待老伴時，劉祥忽然感覺到，原來跟老伴的情感是那么美好，那么和諧，那么溫馨。然而，這種美好的晚年生活，怎么不能長久享受呢?肺癌晚期，恰如死刑判決，只是緩期執(zhí)行，而且，期限只有五個月。
不知昏迷了多久，只覺得還是躺在山花編織的花環(huán)上漂浮著。突然，喉結(jié)上下滾動起來，劉祥再次艱難地睜開雙眼，仿佛從深度昏迷中醒來，是因為還有一樁心事牽掛著。
劉祥目光迷離地掃視著周圍兒女、孫子、外孫，眼神中有些失望，干裂發(fā)紫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可就是發(fā)不出聲音……兒媳婦會意到了，趕緊俯身，貼進劉祥的耳根：“爸爸，您是想媽媽了吧？”劉祥的眼神頓時一亮，渾濁的的淚滴滑出眼角。
兒女們有些犯難了，母親患有糖尿病，怕她老人家因悲傷過度有個三長兩短，昨天就不讓她在病床邊守護了。然而，此時不把母親請來，難以了卻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父親的心愿。突然，病房門推開了，只見臉色蒼白、虛弱不堪的菊香一步一步挪了進來。彌留之際，劉祥終于見到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相互拌嘴到老的老伴，雖然口不能言，但是暗淡的目光突然間迸出秋陽的光亮，那么深情，那么溫暖，那么戀戀不舍，渾濁的淚珠又一次如深秋的寒露，撲簌簌滾落下來，一滴又一滴……
可以想象，一生從未對老伴說句“我愛你”的劉祥，在生命最后一刻，用飽含深情的眼神，默寫出埋藏心底真摯心聲：菊香啊，你要好好活著，我在奈何橋上等著你，不僅要手挽手的駕鶴西行，來世還要做夫妻，繼續(xù)吵吵鬧鬧，繼續(xù)磕磕絆絆，一輩子白頭到老，不離不棄……滿頭白發(fā)的菊香一定是讀懂了劉祥的心聲，緊緊握住劉祥干瘦的雙手，再腑下身子在劉祥額頭輕輕的、深切的吻別，直到劉祥帶著微笑，安祥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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