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景臺，一種高度

觀景臺，一種高度
彭燕郊
    天子山老虎口山腰有一小小懸崖，今辟為觀景臺。友人告訴我，某次，游伴中有一少女，閉起眼睛，說愿意就這樣跳下去。友人問：“是不是在初戀的第一個吻之后?”少女回答：“那當(dāng)然。”
    登上觀景臺，就會知道，人經(jīng)得起丑的沖擊，卻經(jīng)不起美的沖擊，天地讓光芒四射的美景充塞了，眩暈的不僅是視覺功能。
    想想看，天上出現(xiàn)十個月亮，先看哪一個?出現(xiàn)十條彩虹，選擇哪一條?奇異瑰麗迎面撲來，叫人無法逃避，追尋美又在美前退縮，只有更深地墜人眩暈。你閉起眼睛，有點責(zé)備自己沒有作好準(zhǔn)備，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冒冒失失登上觀景臺。
    閉起眼睛，站在觀景臺上卻閉起眼睛。同時用幾個音符演奏的樂曲，只能用閉起的耳朵聽。是的，要保持鎮(zhèn)定。眼睛，最忠實卻又最原始的接受器官，不會錄下影像，不能使流動的停止，讓停止的流動，更不會分割影像，呆板、遲鈍，老是蹣跚著在原地踏步。但又善于叫人眩暈。觀景臺，這用三塊刻花玻璃搭成的窺鏡，讓落在里面的你連氣也不敢出，身邊的空氣也像受驚嚇一樣地在顫抖。首先，你得鎮(zhèn)定下來。
    閉起眼睛，像純情少女第一次接吻時那樣，在急促呼吸傳導(dǎo)的兩個人的體溫里陶醉，一頭扎進頃刻之間發(fā)生的愿望化為現(xiàn)實的巨變中閉起眼睛，本能地用短促的輕輕搖頭，咽下輕到聽不出的少女特有的洗練語言：“別這樣”；閉起眼睛，表示有決心承擔(dān)突然形成的、只有兩個人知道的愛情的嚴重事態(tài)的一切后果；閉起眼睛，平息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又一時哭不出來、和心潮起伏緊緊連在一起的永恒的激動。
    幸福是如此純粹，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純情少女，來不及去理解這太純粹的幸福里所包含的，從前沒有、以后也不會再有的輝煌。閉起眼睛，不想看什么也聽不到什么，連自己的喘息也聽不到，因為已經(jīng)看到、聽到天地間不存在的什么，憑直覺知道在這預(yù)料不到、但又在意料之中的關(guān)鍵時刻還會有什么發(fā)生。知道這急促的呼吸里有著永恒，她閉起眼睛。
    知道接下去將要失去什么，得到什么?？梢钥隙ǎ阂呀?jīng)從世俗和教養(yǎng)強加的窒息里逃脫了出來，既然已經(jīng)逃出，許多未了的心愿就好像都已了卻，既然有勇氣背叛還在堅守的信條“我是絕不做這種事的”，而現(xiàn)在是做了，而且做得有些過頭了，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失去自制，管它呢，退路是沒有的了，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已經(jīng)豁出去了，把珍惜了多少年的青春擺到愛情天平上的局面已經(jīng)是明擺著的了。她閉起眼睛。
    閉起眼睛，既然難以表達也無需表達。眼睛，作為接受器官是笨拙的，作為表達器官卻太靈敏了，把表達交給眉毛和飄動的秀發(fā)吧。幸福決不是幻覺，痛失良緣的懊惱已永遠和她無關(guān)，泄露一點點心滿意足有什么不好?難道這不是很自然的嗎?
    億萬分秒過去了，億萬年過去了，她重新睜開眼睛，從中放射出深邃的成熟的光芒，她已經(jīng)賦予視覺器官完整的功能，世界在她已不是幻影，而是全息圖像，她已經(jīng)把握了世界，已不是每天早晨窗下對鏡梳妝的她，不是雨中倚門佇立不勝惆悵的她。她已經(jīng)痛切地感到她正在向昨天告別，決絕的、舍棄的告別；正在向今天的世界投入，無可挽回的、毫無保留的投入。
    非常自然地閉起眼睛，她跨過圍欄，縱身跳下懸崖。因為只有閉起眼睛，才能更好地體味躍入幽谷時翱翔藍天、沉潛深海般的最人性的詩意，生命的一曲高歌，就這樣以分不清誰勝誰負的愛與死難解難分的搏斗為旋律被譜寫出來了。
    我呢?我閉起眼睛，是為了讓面對美景如同面對烈日的自己鎮(zhèn)定下來，是想在面對有如漲潮的大江忽然忘記流動，江面忽然涌出被巨浪撞開、又被巨浪推送前來的龐大畫卷，用閃動浪花鑲嵌的矗立的群山的獸皮般的威嚴和原始的粗魯，以及有江湖女藝人揚起的眉毛般簡潔而老練的俏麗遠峰的輪廓前面，調(diào)整感覺功能，安排最理想的觀景程序，這可真有些過于事務(wù)性了。人們在讓自己用視覺印象勾勒美的體積和份量，使之長留于記憶中，在發(fā)現(xiàn)看到的遠遠超過想象的，在美的吸引力觸發(fā)的震顫里想要保持平衡，在他擔(dān)心睜開眼睛美景反而會消失時，閉起眼睛是很自然的。我閉起眼睛。
    閉起眼睛。純情少女可以為珍惜熾熱的感情，為她所認為的只有她一個人懂得的最美感情閉起眼睛，表示對生命終極意義的珍惜，可以為相信任何人都將贊美她的戀情，為從今以后再不用為尋找并回避可能有的、哪怕最微細的妨礙她的神圣戀情的征兆而苦惱，她閉上眼睛，以達到與美的絕對和諧。
    我是沒有可能成為傳說里的角色的，我閉起眼睛，是急于清除世俗的惡劣印象培養(yǎng)的好奇心，清除那些古老優(yōu)雅和時髦優(yōu)雅給我?guī)淼牡图壢の叮切┩ㄟ^一本正經(jīng)的途徑灌輸給我的無意義。“讓開吧，你們，讓我安靜一會兒。”這就是我用閉起眼睛表示的。
    要像純情少女那樣，和眼前這美景融合，獲得至高的人性詩意，我還缺少什么呢?我能不能像她那樣，先用心，然后再用腦去感受和思考?能不能像她那樣善于調(diào)節(jié)自己，善于從眾多的瓜葛里解脫出來?至少在現(xiàn)在，我不可能獲得她跨過圍欄的那一瞬間獲得的最美妙的陶醉。
    突出于深邃幽谷的懸崖，是用什么支撐的?它把我舉得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