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沐鳳凰
楊美玲
從鳳凰回來之后腦子模糊得很,唯一揮之不去的就是水。對鳳凰的印象整個是濕漉漉的從水中撈出來的。沉沉的,軟軟的,罩在一團(tuán)團(tuán)白的水氣中,恍如驚夢。
仔細(xì)想想也不奇怪,在鳳凰盤桓的兩日,整日的繞著沱江游逛,天氣總也不晴,時(shí)而急雨若緊敲迅擊,時(shí)而細(xì)雨如輕攏慢捻。吊腳樓、石板巷、虹橋、高挑的招幌、牌坊廟、塔、城墻、故居、連同服飾鮮明的當(dāng)?shù)厝耍瑹o不染著一層層水跡子,滴滴嗒嗒的。青石臺階上的青苔厚厚地瘋長著,踩上去吱地一聲,汪出一泡水來。樹葉子綠得有點(diǎn)泛白,垂著頭,也是濕的。受不了的濕與潮,甚至沿著生了炭火的堂屋板壁慢慢地向上攀援。沱江里,橘紅翠綠篷子的船慢慢的沿著綠得有點(diǎn)粘膩的沱江,穿過虹橋的橋洞過去了。
這樣的天氣不適宜玩,卻適宜走著瞎想。一步步的踏過沈從文先生腳下的石板,石板上恣意漫游的水,流啊流,輕易便流去了一百年,將我們拉到了一百年前的鳳凰,也是這樣的石板街,也是這樣的“梅子黃時(shí)雨”吧!年少的沈從文,是跨著竹馬蹦蹦跳跳地跑下河灘?還是拿著一把花生倚門觀望?抑或披一襲湛藍(lán)長衫,打著油傘,穿行過一個又一個這樣下著雨的日子?其實(shí)他自己說,童年的他喜歡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透過繁枝茂葉,深深凝注著高遠(yuǎn)的天空。
在鳳凰,最高統(tǒng)治者為天神。賣面具的小店里,店主非常認(rèn)真的捧著一只樸拙猙獰的木雕面具叮囑道:“拿好了,回家后好好收著,它很靈的。”其實(shí)鄉(xiāng)民的神是粗糙而狂野的。鄉(xiāng)民凝望天空,自然而然的產(chǎn)生敬畏。而在漫天漫地的雨霧中,抱著那只紅黃褐交錯的葫蘆面具,只覺得每一處瓦縫,每一只破陶罐,甚至每一根藤,每一塊石,一寸一寸都是活著的,一寸一寸都在思索,一寸一寸都要訴說。每一個旮旯里,都有雙眼睛在看。細(xì)細(xì)的水流,曲曲折折的扭動著淌下,從瓦隙里,青灰的墻上,濃綠的青苔間,積起一漪又一漪,似乎也是活的,有靈性的。這個感覺使人肅然起敬。
路過一家很老的民居,愛那斑駁的木門,飛揚(yáng)的檐角,進(jìn)去與里面的老人攀談起來。老人生平坎坷,曾加人國民黨,屢受排擠,憤而歸鄉(xiāng),浩劫中又未能幸免,幸生性達(dá)觀終得安度晚年。聽著屋外滴答雨聲和老人淡淡然的訴說,心中一陣陣?yán)o又放松,放松了又拉緊。老人的房子是木結(jié)構(gòu)的,古舊的院門便似一個畫框,終年框著門外的沱江和柳樹,每天飲杯清茶,看一看這幅風(fēng)景畫,或許下不下雨也沒什么分別了。
鳳凰是一個人文氣息很重的地方。精聯(lián)、好字、妙畫、巧繡,俯拾皆是。老人家里便掛著滿屋裱好的字,極漂亮。只是地氣甚潮,那潮濕一直沿著木墻爬上來,給字幅下端涂上鮮黃青綠的印痕。也許就是這樣,一年一年,紙上的字已經(jīng)被綠霉吞噬,而有些東西卻還留存。沈從文寫字的稿紙已經(jīng)殘缺,他的故事,他的氣息卻如門外的沱江一樣依舊流淌。他的翠翠和那條忠實(shí)的老黃狗,已經(jīng)成了化石,依舊在癡癡的等候那個年輕人,那用歌聲讓翠翠的心在夢里飛起來的年輕人。也許是“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流傳……”
來這兒的游客大多來自金粉繁華之地,來這里,讓青山綠水壓榨出心頭城市的疼痛。且放下浮華喧囂,放下爭奪拼搶。這里的時(shí)間流得特別緩慢,幾百年,河灣的寶塔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投影始終在沱江里蕩漾口這里或許更能貼近沈從文,貼近他樸拙簡峭的文字,貼近彌漫于書頁之間的那股自然與人性,那股靈秀之氣口他筆下的城市是虛弱腐朽的,而對于鄉(xiāng)村,卻寄予了“無法言說的溫愛"。背著旅行包的游客人頭攢動,無處不在,但鳳凰依然是鳳凰,游人如鯽,只是如連綿的雨,匆匆忙忙的淌過,也許帶來帶走了些什么,也許沖刷侵蝕了些什么,但雨后的石板路只有更光潔如新。浮光掠影般的走過,石板路兩旁的景致只覺得像快放的影片,刷刷的就去了。而長鏡頭慢騰騰的拉近,拉近,由模糊到清晰,搖到跟前的是石拱門下賣花的姑娘。滿滿一桶金銀花,纖麗的黃,纖秀的白,纖嫩的綠,沒有絲毫姹紫嫣紅,就那么一桶安安靜靜的花。在賣花人的黑布傘下透出一股子清香來。
在這之前看過沈從文的散文,寫鳳凰滿紙的趕尸、下蠱、落洞、行巫,滿篇的游俠之氣。鳳凰在我腦中便是一個怪異的存在,終日敲著咚咚的皮鼓,巫師在篝火邊且舞且唱,鄉(xiāng)民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開懷痛飲,叮當(dāng)?shù)你y飾底下隱著神秘妖媚的目光。而我所見的鳳凰卻一派儒雅,也許在這纏綿雨中,縱有千般剛硬.也成了繞指柔吧!慈祥的老人,溫柔的姑娘,男人的眼神是溫暖的,孩子們的目光是友好的。走在平硬的老街,竟有一種“反把他鄉(xiāng)認(rèn)故鄉(xiāng)”之感,周遭的一切有一種不可言說的親切平和。即使是聽房東講巫鬼,即使是這儺戲的舞者,都彌漫著一股子家常之氣。湘西的魅力也許就在于家常,不復(fù)可怖,反而倍覺熟稔。站在沱江邊,經(jīng)常有踏錯了時(shí)空的感覺,翠翠與儺送從書本里站起來,呼吸隱約可聞。
沈從文是無奈的,鳳凰也是無奈的。沈從文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時(shí)代”了,而鳳凰又何嘗不要承受時(shí)代的失落?作為一個人,他可以逃避,扎在故紙堆里;作為一座城,它無路可逃。老街的外面建起了新街,繡房里的姑娘在當(dāng)戶賣酒,儺戲成了表演,老房子收起了門票。鳳凰彷徨著,憂傷著,憂傷是《邊城》的結(jié)束,一代又一代的湘西人逃不過自然與時(shí)代的注定。即使是一個如此特立獨(dú)行的鳳凰,也活像一闕詩詞。只是夜里在姑娘窗外唱歌的小伙子,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這被雨思纏繞的鳳凰??!
這被沱江水沐浴的鳳凰??!
游人游記
水沐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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